【中外伦理学史】从朱王“新”、“亲”之辨看王阳明的亲民思想王中原。(摘要)朱熹和王阳明就“大学之道在亲民”的“亲”字进行了各自的阐释。朱熹强调的是对民众的教化,“亲”应作“新”;而王阳明强调不仅要对民众进行“教”,更要对民众的生计给予关怀。注重从物质上对民众进行“养”,“亲”不能只解释为“新”。王阳明从良知出发,认为明德、亲民是体与用的关系,政不亲民则明德不明。因此,王阳明在治世中表现出了重教、贵生、富民的爱民情怀。但是由于王阳明的政治立场的限制,他的“亲民”思想并不彻底,不可能在为政活动中一以贯之地践行。(关键词)“新”“亲”之辨(中图分类号]B82—09朱熹王阳明亲民(文章编号]1007—1539(2010)04一0070—04(文献标识码]A作为有战略眼光的政治家,王阳明非常清醒地认识到人民群众的伟大力量,他在为政安民、建立事功方面都表现出与当时士人截然相反的务实作风。他的一生兼有立德、立言和立功的特点,被后世学者称为封建时代的完人。一方面,他接受了“明德、亲民体用一源”的观点,在治理地方的过程中敢于为民请愿、救济难民,并注重发展地方生产,赢得了后人的赞誉;但另一方面,他仍然站在地主阶级的立场上,为稳定封建帝王的统治不遗余力:他亲手镇压了南赣、思田的农民起义,从心底里对农民阶级存在歧视,这又让后人对他产生些许非议。以上这些充分体现了王阳明亲民思想的摇摆不定,这种动摇性也决定了王阳明亲民行为的两面性。“亲民”应该解释为“新民”。他说:“新者,革其旧之谓也……言明明德、新民,皆当至于至善之地而不迁。盖必其有以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也。”[1]在这里朱熹将“明德”理解为“天理”,将“明明德”解释为“复天理”。朱熹从“复天理”角度解释“亲民”,认为“亲民”应该是“新民”,“新”有革除旧的、错误的思想的含义,即通过对正统理学的传授,使广大人民群众不反抗、不怀疑封建统治。通过教育让其重认天理、重新做人、成为“新民”,因此“亲”应解释为“新”。王阳明对朱熹“新民”的解释不以为然。他以“良知”释“亲民”,认为“明德”就是“良知”;“明明德”就是使人“致良知”。他主张为政之道应在于亲民,亲民是良知之本质要求。政不亲民,则明德不明,因此教人明德是亲民之终极目标,而使人明明德是亲民之具体实施。王阳明的这种解释体现于《传习录》徐爱与王阳明的一段对话中:“作新民’之‘新’是自新之民,与‘在新民’之‘新’不同,此岂足为据?‘作’字却与‘亲’字相对,然非‘亲’字义……又如孔子言‘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便是、一、“新”、“亲”之辨——朱王争论的焦点“亲民”一词最早见于《大学》篇首:“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朱熹、王阳明对《大学》中的“亲民”从不同角度进行解析,得出了不同的结论,这种理解的差异后来成为了朱王学术上的一个重大分歧。在《大学章句集注》中朱熹认为,《大学》中的‘明明德’;‘安百姓’便是‘亲民’。说‘亲民’便是兼*作者简介:王中原,湖南商学院讲师,中南大学伦理学专业博士生(湖南长沙410205)。70万方数据教养意,说‘新民’使觉偏了。呱2]从上可以看出,王阳明的基本观点是:“亲民”诚如孟子所言“亲亲仁民”,又如孔子言“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便是“明明德”;“安百姓”便是“亲民”。只要“亲九族”就会达到“平章协和”,老百姓富足安康。明德自然就实现了。因此王阳明的“亲民”就是将“安百姓”放在平治天下之首要位置。一般而言,在中国封建社会,“安百姓”的方法通常离不开两个方面:一是通过“教”(教化),让老百姓通晓王道之“三纲五常”,使老百姓从心底接受封建旧道德,即让百姓“心安”;二是通过“养”(养命),统治者必须千方百计解决老百姓的生计问题,即让百姓“身安”。事实上,从人类社会需要出发,生存是基本的问题,离开了民生,一切政治制度与思想建构都无从谈起。显然,王阳明主张将二者综合起来才能做到“安百姓”。朱、王在“新”与“亲”上各执一词并非没有道理:从对经义的经学考究看,“亲”、“新”有交叉使用的先例,“亲”与“新”互为通假字。据考古学家在郭店发掘出的《道德经》竹简上发现,通行本的“六亲不和”竹简上被写成“六新不和”,因此程朱将“亲”字理解为“新”字并非空穴来风。王阳明将“新”字理解为“亲”字也有其道理,他依据的是东汉郑玄注《礼记》古本。另据杨伯峻统计,在《孟子》中,“新”字只出现过两次,而“亲”字出现的次数则达到65次。《孟子》与《大学》大致形成于同一时代,故王阳明推测《大学》使用“亲”字意义的可能性要大一些。从两人不同的政治价值取向看,为政的理念存在差异:朱熹作为宋明理学的集大成者,他强调“存天理,灭人欲”,他的善政理想就是:君王或辅助君王的人应当洗涤身心,成为有德之人,同时还得使被统治之人成为有德之人。朱熹把统治阶级看作救世主,把一般老百姓看成是尚需教化之人,认为只有通过圣人的教化才能让民众觉悟更新,故亲“字”要作“新”字解。王阳明则不一样,他看到了明朝统治者的腐败和黑暗,认定当朝统治者不能担当起救治人心的任务.上行救治之路线走不通。所以王阳明觉得在“教”无法达到目的的情况下,只能通过“教”和“养”来共同实现。“亲民”不是否认教,而是它本身兼有“教与养”之意。万方数据量澎与走I∥2010年第4期二、明德、亲民体用一源——王阳明亲民之理论亲民思想作为中国古代儒学政治家的基本理念。其最初的理论来源在于民本思想。“民本”即通常人们所讲的“民为邦本”,“民为邦本,本固邦宁”的意思是,人民是国家的根本,根本坚固,国家就安宁。王阳明接受了此观点,并在他的上疏中表现出来:“臣惟财者民之心也,财散则民聚。民者邦之本也,本固则邦宁。故文帝以赐租致富乐之效,太宗以裕民成给足之风。君民一体,古今同符。,,E23(4zg)在另一个场合,王阳明更是表达了他的民本观念:“夫人者,天地之心也。天地万物,本吾一体也,生民之困苦茶毒,孰非疾痛之切于吾身者乎?,,[2](7”人是万物之灵,人又是天底下最为高级的动物,因此要特别关注人的疾病与痛苦,否则为政者就无是非之心了。王阳明确信,“如果每一个个体都能推己及人,由远而近,将恻隐之情普遍运用于天下之人,那么便可以实现万物一体的理想”[“。由于有民本思想这一理论基础。所以王阳明在为政活动中时时都践行他的爱民、亲民情怀。王阳明从评判朱熹心理二分出发,认为按照朱子的“新民”之说,就是把“明德”与“亲民”看作两件事,而在王阳明看来,“明德”与“亲民”是一件事。故当南子元善专程拜访阳明子并向王阳明问政时,阳明子日:“政在亲民。日:亲民何以乎?日:在明明德。曰:明明德何以乎?曰:在亲民。日:明德、亲民,一乎?日:一也。”[2]“”’王阳明认为,“明德”、“亲民”二者不是一与二、本与末的关系,而是“体”与“用”关系。为了更好地弄清楚“明德”与“亲民”的关系,王阳明首先对“明德”与“明明德”的关系进行了论述。他解释说:“明德者,天命之性,灵昭不昧,而万理之所从出也……其或蔽焉,物欲也,明之者,去其物欲之蔽以全其本体之明焉耳,非能有增益之也。”[2](2”’可以看出王阳明认为“明德”既是天命,又是人性。明德之所以可以称为“明德”,就是因为它总是相对于生命、人心而言,是人的本心、生命的本来面目,是良知,只要人能时刻坚持“明德”,它就能自觉去掉物欲的遮蔽,恢复本然的澄澈面目。“明明德”说到底就是自明自己的“明德”,即每个人都要明白“仁、义、礼、智”等道德规范。但“明德”却7l2010年第4期量绣局交J∥不能自明。它必须体验于人们的生活过程,真正“明明德”的人自然会在生活中显发“明德”,因此“明明德”便是“亲民”。王守仁说:“明明德者,立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体也}亲民者,达其天地万物一体之用也。故明明德必在于亲民,而亲民乃所以明其明德也。”[2]…8’紧接着,王阳明论述了“明德”、“亲民”体用一源的思想,指出“亲民”是良知在政治中的运用。王守仁认为.一方面“亲民”必在“明明德”。“君臣也,夫妇也,朋友也,推而至于鸟兽草木也,而皆有以亲之,无非求尽吾心焉以自明其明德也。是之谓明明德于天下,是之谓家齐国治天下平。,,【2]。5”王阳明认为良知是个体行为的主宰,凡事出于良知即善,反之为恶。从良知出发,亲民就是要树立每个人心中的良知,即让每个个体都自明其“明德”。如果能够从良知出发,按良知的要求行事,则可以推己及人、由人及物,实现“家齐国治天下平”。不以“致良知”为目的的“亲民”,不可能是真正意义上的“亲民”,因为它不能从根本上整治人心,只能是王霸功利之徒的做法。从另一方面说,王阳明又认为“明明德”必在“亲民”。“故明明德必在于亲民,而亲民乃所以明其明德也,故日一也。”[2]幢”’王阳明认为,良知的“善根”人人都有,但是并非每个人都能够自明、能够“致良知”,原因在于物欲的遮蔽和阻碍。从“明明德”到亲民,便是使人“致良知”的过程。人之“明德”是不能自己昭明自己的,它必须通过每个人的身体力行才能够实现,“明德”必须通过“亲民”才能表现自己,也就是说,“体”必须通过“用”才能表现自己。可以看出,王阳明对“明德”与“亲民”的认识日趋成熟:因为王阳明是心学大师,所以在理论上他必须强调良知的决定性地位,他仍然要坚持“明德”为本,但是就现实的为政活动来说,毕竟让人们生存是第一位的,“养”民是为政之基础。因此,“亲民”与“明德”又是统一的:在亲民中明明德,在明明德中亲民。王阳明深深地体会到了这一点,并且自觉地用它指导自己的为政实践。三、重教、贵生且富民——王阳明亲民之实践王阳明的亲民不仅表现于其对民生之艰辛的同情,也表现在他对“不教而杀”的坚决反对,还表现于对资本主义萌芽时期创造财富意识的认可。72万方数据基于此,王阳明在为政活动中表现出较大的灵活性和宽容性。可以说他的重教、贵生和富民思想为后人做出了示范,主要表现为以下几个方面。1.重教。俗话说,不知者不为过。因此通过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劝告,说服民众迷途知返以免于杀戮应该是统治者的一个基本职责。重视对民众的教育、尽量避免“不教而杀”是王阳明在为政活动中用得最多、取得效果也最为明显的方法。王阳明重教的方式多种多样,主要的形式有告示、告谕和劝谕等。在巡抚南赣的时候,王阳明尝试推行十家牌法,并利用此机会教导乡邻和睦相处、减少纷争,宣扬良好的社会风气的重要性。他说:“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和妇从,长惠幼顺,勤俭以守家业,谦和以处乡里,心要平恕,毋怀险谲,事贵含忍,毋轻斗争,父老子弟曾见有温良逊让,卑己善人而不敬爱者乎?,,[2]“竹’对于误入匪窝、本性不坏的人,王阳明也同样苦苦相劝以求回心转意:“尔等当初去从贼时,乃是生人寻死路,尚且要去便去;今欲改行从善,乃是死人求生路,乃还不改,何也?若尔等肯如当初去从贼时,拼死出来,求要改行从善,我官府岂有必要杀汝之理?”[2]伯61’他对“顽民”、“贼民”的劝谕更是呕心沥血、发自肺腑的。读《王阳明全集》时常能体会到一位长者对下辈的谆谆教诲,当事者听后无不为之动容:“今谓我全无杀尔之心,亦是诳尔,若谓我必欲杀尔,又非吾之本心。”心?““’2.贵生。亲民必须尊重和爱惜老百姓的生命。王阳明早年出入佛老,道教的重己贵生、佛教的不杀生思想对其产生了重要影响。特别是王阳明亲历刘瑾乱党的追杀,最后死里逃生的磨难更让他懂得生命的可贵。贵生的方法主要有减免租税、发放救济和赦免死罪等。王阳明十分敬重百姓的生计,也非常珍惜老百姓的生命。他一方面对“顽民”、“贼民”进行劝谕以免遭受无辜的杀戮;另一方面,还通过减免其租赋、发放救济等办法,让老百姓王阳明敢于为民请命,冒死上书皇上请求减免赋税。正德十四年吉安等地连续半年不下雨,禾苗明以“豪杰之士”的狂者气派立即上书皇帝要求暂维持生计,从而赢取民心,拉近与老百姓的距离。未及生发就全部干枯,粮食颗粒无收,可是朝廷的征收却一粒不少,民不聊生。看到这种情形,王阳将江西正德十四年夏税秋粮遂行减免,“以救伤残之民,以防变乱之阶蚍2]“”’。王阳明根据实际情况赈恤灾情,注意休养生息。在巡抚南赣期间,有一年南昌遭受多年不遇的旱灾,人民生活窘迫。王守仁当时驻军南昌,他深感人们生活之艰难,下令驻军“凡一应不急词讼工役,俱各停工。其军事合用兵夫粮草,各官俱要持廉秉公,亲自编派,毋得因而科扰,及听信下人受财作弊”[2]‘””;对待归降的“贼民”,王阳明也主张抚恤,并注重从物质上和精神上给予关怀。例如,武靖州耕守黄璋等十四人被十冬总甲黄邓护等掳入贼巢,经过努力后被释放。王阳明为了“收其散亡之势,坚X-向善之心”,不计前嫌,不仅没有关押他们,而且张榜告示:“即行释放,并仍加慰谕,令其复业宁家”[2](“”,显示了王阳明对弃恶从善之人的宽容,也表现了他的政治家胸怀。3.富民。重教可以预防民众违反封建统治阶级的天条、王法,减少不必要的牺牲;通过减免租税、发放救济和赦免死罪等贵生手段可以最大限度地保存老百姓的生命。但是无论是“教”还是“恤”都不能彻底解决民生问题。社会要长治久安,根本之策应该在富民。孟子说:“有恒产者,有恒心。,,【q人的尊严、独立与地位,必须以占有一定的物质财富为基础。虽然王阳明当时不可能意识到财产所有权对人们的意义,但是对亲民、爱民必须通过轻徭薄税、不断发展生产来实现的认识比较明确:“今不免租税,不息诛求,而徒日宽恤赈济。是夺其口中之食,而日;‘吾#I-疗汝之饥’;刳其腹肾之肉,而日:‘吾将救汝之死。”’[2]“孙’因此王阳明认定,减少税收还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最根本的办法是要发展生产,充实国库,增加社会财富:“田州旧有商课,仍许设于河下薄取其税,以资祭祀宾旅柴薪马夫之给……则虽草创之地,而三四年后,亦可以渐为富庶之乡。眦幻“82’对于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王阳明顺X-自然地“-I.6F”之并“税”之,表达了他广开财路以图长治久安的治世思想。更为可贵的是他还设计了一幅地方经济发展的蓝图:“草创之地”三至四年也可成为“富庶之乡”。纵观历史上的清明之治,无不与统治者体察民情、轻徭薄税及量人为出、发展生产有关。王守仁巡抚地方二十余年,所巡之处大多地处偏僻、生产万方数据量翟知交J∥2010年第4期力比较落后,特别是田州、思恩二地长期战乱,因此王阳明x,J当世民生之艰苦感同身受,对民生问题的解决表现出异乎寻常的重视。他认定要保持地方的长治久安,只能通过发展当地经济、增加社会供给才能奏效;否则,任何统治方法都将无济于事。结语“亲民”较之于“新民”而言,可以看出王阳明对待民众的态度比朱熹要温情得多。朱熹强调的是“教”,而忽视Xd"老百姓生活的“养”;王阳明在强调“教”的同时,也注重从物质生活上对老百姓进行“养”,他的亲民具有“教”兼“养”的特点。他的重教、贵生和富民等独特的理念和行动,在一定程度上保证了普通老百姓物质利益的实现,客观上起到了维护封建统治的作用。这在当时难能可贵,于今天的现实生活也很有启发。但需要指出的是,王阳明的亲民思想仍存在一些缺陷:一是他还不能正确认识人民群众的历史地位,对农民阶级抱有偏见与歧视。“贼”是王阳明对‘起义农民的蔑称,也是他在各种上疏中和日常用语里使用频率最高的一个词;二是王阳明的爱民、亲民思想并非出于他对劳动人民的衷心热爱。他之所以这么做首先是服务于他的政治理想——维护明王朝的长治久安,恢复和建立“三代之治”,X-次是服务于自己巡抚的地方,任何一个官员都希望自己的治理范围能够平安无事;最后是王阳明的富民思想受其心学的禁锢,致使他的富民思想不彻底,不可能找到真正的富民之路。因为王阳明哲学的终极目标是“存天理,灭人欲”,而“存天理、灭人欲”就是否定人生现实利益、轻视功利的思想。可以断言,只要统治者轻视老百姓的个人现实利益、轻视功利就不可能在发展社会生产力方面有所作为。更不可能从根本上寻求富民之策。参考文献[1]朱熹.大学章句集注[M].长沙:岳麓书社,1985:22.[2]王守仁.王阳明全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11-2.[3]杨团荣.扬固荣讲王阳明[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4]孟子[嗍.梁海明。译注.呼和浩特:远方出版社,2004:13.责任编辑:陈菊732005: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