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西部小说作家群及其创作综论
李兴阳
内容提要中国西部文学,随着20世纪90年代以来西部新小说作家群的涌现,再度呈现出蓬勃生长的态势。新近的西部小说作家活跃在多个小说领域中,创作出了一批有影响的作品。他们对西部的书写,由对西部的某种文化想象转向对西部的重新发现,由对西部的某种一厢情愿的文化构想,转向对西部的审美体验,从而使被文化想象异质化了的西部回到 西部本身!。这一过程虽然还在进行之中,但他们试图重构 真正的西部!话语方式的努力,已影响到当下文学的基本格局。
中国西部文学,在20世纪80年代末,随着 西部文学!理论热的退潮与部分成名作家的流失,曾一度跌入低谷;自20世纪90年代伊始,随着西部新小说作家群的涌现与崛起,又再度呈现出蓬勃生长的态势。 西部!是一个边界模糊的概念,在不同的话语里有不同的指称对象。 西部文学!中的 西部!则是 一个由自然环境、生产方式以及民族、宗教、文化等因素构成的独特的文明形态的指称,与地理意义上的西部呈内涵上的交叉。它的边界和视阈,既不同于地理地貌意义上的西部区划,也不同于以发展速度为尺度所划分的经济欠发达地区。它是以西部这一多民族地区所呈现出的生产方式、文化、民族、宗教的多样性、混杂性、独特性为依据划分的,主要是指:以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内蒙古自治区、西藏自治区、宁夏回族自治区和青海、甘肃两省为主体的游牧文明覆盖圈!。与之相应, 西部小说!不是指生活在西部或者到过西部的作家所写的所有小说,而是指那些指涉西部独特文明形态的小说。新近的西部小说作家,从时间上看,大部分于20世纪90年代步入西部文坛,如石舒清、金瓯、唯色等;少数虽然起步于20世纪80年代,但在近些年才写出了有影响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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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才像 新人!一样为外界所知,如阿来、董立勃、雪漠等。从其来源看,大体有三类:一是西部本土作家,如郭文斌、张存学、陈继明等,他们生长于斯,在新近的西部作家群中所占比重也最大;二是西部客居作家,如红柯、温亚军等,他们曾在西部生活过一段时间,写过一定数量的指涉西部独特文明形态的小说;三是在西部作过短暂停留的作家,他们生活在其它地域,西部题材的作品数量少,对西部文学整体面貌的影响较小。新近的西部小说作家因精神向度、价值选择与艺术追求不同,分别活动在 流寓!、 乡土!、 城市!、 历史!和 先锋!等小说领域里,有的作家则活跃在几个小说领域之间,创作出了#尘埃落定∃、#西去的骑手∃、#寂静与芬芳∃、#大漠祭∃、#白豆∃等一批有影响的小说作品。
在#西海的无帆船∃中,马原意味深长地安排了这样一个题词: 没有人能说得清楚/从什么时候开始/西部/成了一种象征/成了真实的存在/与虚幻之间的一块布/谁也不稀罕的空白。!%西部的 空白!,是被遮蔽、扭曲和 空白化!的结果。在对西部的想象中,西部是遥远的 异域!,是封闭、神秘、愚昧、不开化的蛮荒世界, 自古以来就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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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着罗曼司、异国情调、美丽的风景、难忘的回忆、非凡的经历!∋。对西部的这种想象,显然是一种异域性文化想象,是站在优越于西部的文化地缘位置上的描述与假设。这种异域性文化想象的结果,使包括文学在内的有关西部的 话语!已脱离了它自身的真实存在,西部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被 他者!化了,成为介于真实与虚幻之间的 空白!。西部因此失去了表述自己的权利乃至表达自己的话语能力,成为被描述的对象。新近的西部作家焦虑地注视着 非空白!的西部,那个沉默存在着的 真正的西部!。他们对西部的书写,就不再纯然是一种为了引起外界注意从而缓解自身存在焦虑的 地域的文学策略!(,而是由对西部的异域性文化想象回到对西部的重新发现,由对西部的文化他者化的审美强制回到对西部的审美体验,从而由被异质化了的西部回到 西部本身!。 发现本土!与 抵进本土!的过程虽然还在进行之中,但己使成长中的西部新小说作家逐渐获取重新发现和表达 真正的西部!的能力与话语方式。他们的小说创作,已深深影响了中国当下文学的基本格局。
不就范于异域性文化想象所形成的审美强制,力图重新发现被遮蔽从而被阻隔了的切近自己和 真正的西部!的 西部历史记忆!和 西部经验!。
西部历史和经验的零乱、无序使它很难向悠久的中原文化传统归属,对于我们熟悉的汉民族文化来说,西部汉民族开发者的很多生存体验是一种陌生的逸出,一种难以用既有的思维定势加以容纳的∗地方性知识+!,。但在此前的 流寓小说!中,这种 陌生的逸出!和 地方性知识!处在被遮蔽的 空白!状态,成为一种沉默的存在。董立勃、红柯、刘岸等新近作家打破了这种沉默。他们从各自特定的角度书写 西部垦荒!故事,在一定程度上触摸到屯垦戍边者真切的生存体验,重新发现并逼近西部真实的历史本相。在董立勃的#白豆∃中,那些 脱下戎装的军人或起义人员!在组织命令下转换身份,成为 下野地!的垦荒者;白豆等女性则是以征兵的名义从东部农村 招!到亘古蛮荒的边地,来给他们做配偶。不论是 转!还是 招!,他们的人生及属于个人的婚姻自由权利从一开始就被置于可以对之生杀予夺的权力话语中,无法逃离这种被决定的命运。虽然白豆等女人们还要多承受一份男权的性暴力,但无论男女,他们被工具化的命运表明,西部垦荒其实还处在 辟人荒!和 垦现代性之荒!的历史路途之中。董立
作为一个描述和包容性的概念,
流寓小说!
勃由此捕捉到了屯垦戍边者自己难以省察的真切的 西部经验!,发现了西部移民垦荒的另一种历史本相。
在 转!与 招!之外,西部高原大地神秘的 召唤!,也是垦荒者流寓西部的重要动因。这是红柯的新发现。红柯是西部的 文化闯入者!与 寻梦者!,他试图抵达的是 文学的新疆!−。红柯对 西部的文学人!沉湎于中原文化格调,写 西部∗荷塘月色+,西部∗陶渊明+!颇为不满.。有 西部经验!,却被屏蔽在异域性文化想象中,同样不能 看到!西部存在的真实,这或许就是某些 西部的文学人!把沙漠、骆驼、敦煌、戈壁等西部独有的意象和风土人情写成 西部标签!,而失却了 西部魂魄!的重要原因。红柯是在中原文化中泡大的 关中子弟!,浪迹北疆十年的 流寓经验!使他完成了与西部相互发现的过程,寻到了自己的 梦想!。在#美丽奴羊∃等作品中,红柯将自己所发现的西部的 神性!与 血性!这些中原
所指称的对象无疑是广泛的,凡是以流寓者及其流徙生活为题材的小说样式似乎都可以归类于其中。在当代中国西部小说中, 流寓小说!主要指以流放、谪戍、屯垦、盲流和游历于西部或由西部流向东部的现代社会流动群体的流徙生活及其漂泊的灵魂为表现对象的小说,这是最富有 西部性!的小说品类。中国西部地域广袤、民族众多而人烟稀少,出于政治、经济和军事等多方面的需要,自古就是移民开发、屯垦戍边的重要地区,也是流放者、亡命者和游历者的地狱抑或天堂。以之为书写对象的西部流寓小说,曾经是 新时期!文学的一大文学景观,同时也成就了张承志、张贤亮、鲍昌、赵光鸣、牛震寰等有影响的作家。自20世纪90年代始,新近的西部中青年作家红柯、董立勃、风马、刘岸、付查新昌等在流寓小说的创作中都有自己的探索,形成了新的西部流寓小说作家群。他们已不安于 文化中心论者!派定的边地角色,也
)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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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所缺少的 终极大美!/,重铸为文化西部的魂魄,从而在明丽浪漫、纵情恣意的诗性小说文体中写出了 西部文化格调!。
在以西部移民垦荒为书写对象的 流寓小说!中,不论是出于什么因由,垦荒者都是从东部向西部迁移,从文化中心向边缘迁移。 西迁!中的流寓心态与情感体验,不论是献身、寻梦、自适等肯定性的,还是惩罚、绝望、自卑等否定性的,其实都与比照中的 文化降格!体认有关。虽然作为比照的东部 故乡!大都并不直接出现在这类流寓小说的叙事空间,但作为将西部异域化的他者,始终在场。不能忽略的是,在中国当代社会转型期,由西往东迁移的现代流动人群也不在少数。而 东迁!也是相当一部分西部作家的 流寓经验!,他们对 东迁者!穿行在不同文化场域中的心理激荡,也有深切的体察。但 东迁!并没有受到西部作家必要的关注,新近的西部作家风马似乎是一个例外。他的长篇小说#生灵境界∃一反西部流寓小说的常态,将 西迁!与 东迁!并置,把西部与东部都作为地球的一个角落同等地加以审视,将东西部迥然不同的人生形式与文化形态拼贴在一起,意在展露 生灵!的不同 境界!。而这些 境界!就对 生灵!的 终极意义!而言,没有 中心!与 边缘!、 先进!与 落后!等差别,它们都同等重要。风马以此拆解文学与文化的 疆域意识!,反抗对西部的 异域化!,这使他所书写的西部有了不同于董立勃、红柯等的别一种风韵。
新近的西部作家在 流寓小说!创作中的视域,虽然不及张承志、张贤亮和赵光鸣这一代作家宽阔,但他们在对西部文学与文化身份的重新确认中,都有了新的审视眼光,都已触摸到了西部流寓者现实生存体验与历史记忆中的那些不被异域性文化想象所能想象到的 陌生的逸出!,容纳了 西部标签!无法标定的 地方性知识!。书写者与被书写者虽然都流寓一隅,但其存在的基本状态依旧是 在路上!,就如荷尔德林的诗语 离去兮情怀忧伤/安居之灵不复与本源为邻!,而 本源!就是 人充满劳绩,但还/诗意地安居于大地之上!0的存在境界。如海德格尔所说,接近 本源!的最佳状态是接近故乡, 还乡就是返回与本源的亲近!, 那些被迫舍弃与本源的接近而离开故乡的人,总
是感到那么惆怅悔恨!。忧戚的流寓色彩也就成
为西部新 流寓小说!共有的美学特征。
二
中国西部,在文化发展的总体状态上,是前现代性的 乡土西部!。在地理和文化结构上,西部地处欧亚大陆和印度次大陆的结合部,众多民族交错聚居在结合部的雪域、大漠、草原和黄土地上,佛教、喇嘛教、伊斯兰教等随之在此渗透,游牧文化与农耕文化也在此交织,从而构成了西部特有的民族历史、风俗习惯、伦理道德和宗教信仰,形成了多元对峙与交融的民族精神气质和地域文化色彩。20世纪80年代,西部乡土小说作家以张扬觉醒的人性为起点,在进行国民性批判的同时,发掘西部民族的粗犷人格,激扬富有野性的自然生命力,那些筏子客、流浪汉、漆客子、盗马贼等 西部汉子!,就此成了西部乡土小说中的传奇英雄,使作品充满浪漫情调。这其实是 对文化中心地区的模仿和照搬!,或者说是异域性文化想象中的 乡土西部!, 真正的西部!还处在不能言说自己的 哑默!之中。20世纪90年代以来,新近的西部作家石舒清、陈继明、郭文斌、漠月、雪漠、唯色、央珍、扎西班丹等都将充满关切和焦虑的目光投向了西部乡土,从事着与自己的 西部经验!更为切近的乡土小说创作,由此形成了新的西部乡土小说作家群。在他们创作的新乡土小说中,传统文化积习深重与家庭血亲关系稳固的西部村镇是其叙述的主要场景,西部乡村人的凡俗人生及其在现代文明和商品意识冲击下所发生的经济和文化的震荡则是叙述的主要对象。他们虽然承续了前辈作家未竟的创作视域,但有了更富新意的审视目光。
新近的西部作家在乡土小说创作中,对西部乡土社会现代转型中的城市文明与乡土文明的关系,给予了特别关注与重新审视。在既往的乡土小说中,西部乡土社会的现代转型,是以城市文明为摹本的,现代城市文明既是乡土文明的对立面,又是其现代转型的理想形态和最终归属。但实际情形并不如其所愿,西部乡土的现代转型,在促进自身得到发展的同时,不仅加大了城乡不平等关系,而且使西部乡村的经济秩序与人际关系分崩离析,温馨和谐的传统道德文明体系亦开始崩溃,即如艾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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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 现代化是一个古典意义的悲剧,它带来的每一个利益都要求人类付出对他们仍有价值的其它东
西作为代价。!巨大的代价,使其内在的合理性受
露出永恒的人性意义,西部人感天动地的友情、亲情和爱情也就成了西部新乡土小说最重要的叙事母题。在陈继明的#寂静与芬芳∃中,血缘亲情间的代际关系,生命的寂静与神示的芬芳,都不指涉乡土文化批判,而是指向生命及其生与死的形而上思考,使西部新乡土小说开始有了智性的意味与诗性的品质。郭文斌的#开花的牙∃也笔涉血缘亲情,那些繁复的民俗文化,指向对生命及其生与死的人类学诠释。在唯色、央珍、扎西班丹等新近作家的乡土小说里,藏族牧民都是重情重义的汉子和女人,他们率真的生命状态与天高地大的雪域草原构成自由舒展的生存图景;他们所尊崇的乡风民俗,则是单纯敞亮的人际关系与朴实率真的民族性格的文化表达。
在西部新乡土小说中,西部多样的宗教精神也被发掘出生命救赎的时代意义。在石舒清的#节日∃中,伊斯兰洁净的宗教精神不仅抚平了环环媳妇心灵的伤痛,而且引导她抵御俗世浊气的侵害,逐渐领悟生命真谛。在#清水里的刀子∃中,被献祭的老牛洞悉生命奥秘的大从容和大智慧,使马子善老人在惊异中获得了对生命意义的深刻顿悟,生命的神性之光,就此穿透俗世尘埃,照亮精神超越之路。这正是石舒清的叙事动机,他试图用神性来启示和救助人性,达到对现实颓败的抵御与对命运的超越。
显然,西部新乡土小说的精神向度与价值选择具有前所未有的多向性。从对城乡不平等关系的追问到对现代城市文明的质疑,从对乡土人生的皈依、亲和到对乡土文明所内含的现代普适性的注目,从对宗教信仰、宗教情感引导现实超越的可能性到对抵御异化的生命神性的崇仰,如此多向度的文化精神开掘,使被异域性文化想象 妖魔化!或 奇异化!的 乡土西部!显露出了亲切可人的凡俗本相,这其实是对 真正的西部!的重新发现。
到了前所未有的质疑。在长篇小说#大漠祭∃中,西部乡民生活的艰涩与窘困,在雪漠看来,其原因不仅仅是传统文化带给他们的 老实、愚蠢、狡猾、憨厚!等被现代启蒙话语视为劣根性的东西,也不仅仅是自然环境的酷烈,触目惊心的首先是城乡不平等关系及城市对乡村的侵蚀与掠夺。在漠月的#放羊的女人∃中, 女人!与丈夫的冲突,被讲述为城市文明与乡土文明的冲突,而前者并不当然地优越于后者,它至少在道德上是不可靠的。这是站在西部乡土的文化立场上,对城市文明最直率的道德批判。艾恺预言: 现代化及与其同时存在的反现代化批判,将以这个二重性的模式永远地持续到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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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新近的西部作家的乡土小说中,城市文明不再被理解为西部乡土现代转型的当然目标,也就随之淡出小说的叙事空间,文明与愚昧的冲突也由情节结构的中心退居边缘。西部乡土文明所内含的现代普适性和自我调解力,由此从城市文明的遮蔽中凸现出来,进入作家回望的目光中,使其乡土小说表现出对西部乡土人生的皈依和亲和,西部大地、自然风物、人间亲情由此获得了全新的叙事意义。西部大地不再仅以贫穷、愚昧、落后的身份进入新乡土小说的叙事空间,也不再是要逃离的所在,它开始以深情的姿态召唤离开土地流向城市的游子。#放羊的女人∃中的 女人!要丈夫离开 不要脸!的城市, 回到牧区的那个家,安安稳稳地过日子!,这其实是土地对游子的柔情呼唤,是纯净的道德情感对逐渐冷漠的人伦的一次招魂。有意味的是,严酷的西部自然也不再那么狰狞,常以具有灵性的人格化的形貌出现在新乡土小说的叙事空间,与透着生命尊严的乡村人一起构成自足自在的西部乡土世界。#一棵树∃(陈继明)中的信义老汉和他的那棵老柳树、#老满最后的春天∃(漠月)中的老满和他的老骆驼、#呼吸∃(郭文斌)中的郭富水和他的老牛大黄,他们所结成的关系当然不再是人与自然的对立,而是生命与自然、生命与生命的相互依存、陪伴和映照,从而构成虽然很苍凉但自由自在的西部乡土生命图景。
西部乡土人生中人与人之间的亲缘关系更是显
三
在对中国西部的异域性文化想象中,西部就是原始、荒凉、野性的奇风异俗之地,就是大漠雄风、马背上的厮杀与雪域草原上的生命力的张扬,西部现代城市及其文明则似乎是一个不存在的 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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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这显然是对西部的又一种 误想!或曰 误读!。 真正的西部!有大漠、戈壁和荒原,也有自己的现代城市。20世纪90年代以来,西部的现代城市随着西部开发带来的现代工业文明的强力推进,正加速自身的现代性转换,城市由此成为西部最为重要的人文景观。边城人在西部城市现代化进程中嘈杂纷乱的文化经验和欲望体验,吸引了陈继明、叶舟、郭文斌、唐达天、史生荣、季栋梁等新进的西部作家热切关注的目光和叙事兴趣,由此形成新的西部城市小说作家群。他们试图以自己所理解的 都市意识!去把握现代城市生活的精神内核,演绎和阐释共同遭遇的城市变迁的人文命题。
西部城市的现代转型,是从传统到现代的文化裂变过程。传统的西部城市,在结构和性质上与乡村其实并没有什么根本性的差别,在经济、文化上也没有形成独立于乡村的城市特质,更没有孕育出成熟而普遍的城市生活方式,即如马克思在提到中国城市的特征时所言: 亚细亚的历史是城市与乡村无差别的统一。!在不断加速的现代化进程中, 无差别的统一!已被打破,西部城市逐渐形成了独立的经济文化实体,拥有了与乡村完全不同的价值形态和生存方式,由此走向现代意义上的 真正的城市!,但也不可避免地带来了城市文明病,这就是在欲望的驱动下,传统伦理道德崩溃,原有价值体系被颠覆,人际交往法则被修正,生命个体由此陷入了被物诱惑又被物蒙蔽和割裂的生存困境。新近的西部作家敏锐地感应到西部城市的文化裂变与物化时代的狂乱气息,各自做出了不同的反应。季栋梁的#挽男人胳膊的美人∃,展露城市人不断膨胀的欲望心态、道德堕落及其人性的迷失,以温婉的反讽传达出对欲望城市及其实利主义的否定态度与新启蒙立场。史生荣的#美女教授∃等城市小说,引入 大学题材!,直逼 时代的良心!,揭示市场、金钱、权力和美色对学术的阴险掠夺与腐蚀,展示知识者及其精神的陷落与堕落。唐达天的长篇#残局∃,以广阔的视角辐射到了政府官员、贫困市民、私企老板、欢场女子及喧嚣的城市生活空间,对欲望城市的诸般罪恶有细腻的展示和精妙的剖析。
在西部城市不断加快的现代化进程中,越来越强大的物质与越来越弱小的心灵形成巨大的反差,城市对现代人无与伦比的诱惑,强化了人不断膨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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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欲望与自身现状之间的冲突,以及随之而来的心灵分裂和精神悬浮。因此,新近的西部作家在审视西部城市外在的 社会现实!的同时,倾力透析城市人内在的 心理现实!。陈继明的#月光下的几十个白瓶子∃等城市小说,书写城市 灰色人!在日常生活中被高度亢奋而又无法满足的欲望所驱使,陷入无以解脱的心理困境与情绪骚动中,由此干出绑架、凶杀、窥淫、嫖娼等反社会勾当。陈继明无意对此做通常意义上的伦理、道德、文化规范的价值评判,却特别在意这些贪婪、罪恶、灾难对于都市生存个体的心理意义。他把都市人烦躁不宁的情绪骚动提取出来,予以深致而细腻的分析,从而发现了西部城市隐秘的 心理真实!。
西部城市在转型和扩张的同时,也造就了与自己的文化气质相适应的 城市新人类!,对他们显出公平和亲切的特质,并成为他们或时髦或优雅的故事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新的人!与 新的城!在不断孳生的欲望的鼓动下,展开了绚丽多姿却逐渐远离传统的另一种城市生活画卷。叶舟的#徒手∃等城市小说,以 城市新人类!为书写对象,讲述他们对金钱、欲望的追逐及其实用主义和实利主义的人生观、价值观,特别是情爱观,也讲述那些传统道德观念信守者的哀伤与悲叹。叶舟并不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对此加以批判,而是在宽容地承认其合理内涵的同时,又表达出深深的疑虑和感伤。郭文斌的#小城故事∃(系列小说)也以 城市新人类!为书写对象,讲述他们充满喜剧色彩的情感故事。虽然笔端触及到现代城市的阴暗面,也捕捉到城市人心中的 骚动情绪!,但郭文斌的注意力不在这些地方,他将目光投注在城市年轻生命的自由 嬉戏!及其真情、善意与美的生活的表现上。虽然轻快明丽得近乎幻想,却正是欲望化城市所最匮乏的。
本雅明在#夏尔&波德莱尔∃中说: 大城市并不在那些由它造就的人群中的人身上得到表现,相反,却是在那些穿过城市,迷失在自己的思绪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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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那里被揭示出来。!新近的西部城市小说作家,
就是 穿过城市!的人。他们大多来自西部乡村,虽已融入边城闹市,但内心深处还潜藏着无法释怀的乡土情结。他们动用自己的乡村生活积存,来充当西部城市文化的批判角色,取的是前现代性与现代性乃至后现代性交混的文化历史态度,这使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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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揭示出西部城市本相的同时,常常 迷失在自己的思绪中!。
典化的功能,讲述革命的起源神话、英雄传奇和终极承诺!。与传统 红色经典叙事!有所不同的是,姜安力图从女性的立场切入社会历史深层,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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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中国西部,在被边缘化的同时,它的历史也被边缘化了。作为大中华的组成部分,匈奴人、突厥人、吐蕃人、西夏人、契丹人、蒙古人,以及松赞干布、李元昊、耶律阿保机、完颜阿骨打、成吉思汗、忽必烈等,都曾在长城内外的万里疆域上掀起过波澜壮阔的历史风云,对中国历史产生过重大影响。但在中原文化视域的历史小说中,他们 大都是作为中原王朝的敌手、作为小说中的配角出现的。很少有作家站在西部民族的角度上,对他们作深入的理解与审视;对西部的历史进行崭新的、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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规模的描述!。西部的历史因此被遮蔽在异域性
示陈大蔓、刘雪鸣等女性军人在男权文化与战争硝烟中的那种心灵与精神的创伤,并最终由 女人!变成 女神!的心路历程。
西部民族都有自己宏大而悲壮的历史,也有讲述这种历史的#玛纳斯∃、#江格尔∃、#格萨尔∃等民族史诗,它们的视角与讲述方式都是西部民族的,这给新近的西部作家以最直接的启示。红柯的#西去的骑手∃就是在西部民族史诗启示下的一部关于西部英雄和血性的 英雄史诗!。红柯的历史观念与历史叙述是西部民族史诗式的,不带有太多的善恶观和是非观,无意辨析战争的 正义!与 非正义!性质,只在意英雄或枭雄在战争场景中显现出来的精神境界和生命质量,衡量尺度是刚健的男儿血性与纯粹的英雄情怀。从这种独一无二的立场出发,红柯在讲述马仲英、盛世才的传奇人生时,毫无保留地赞叹英雄豪杰,极力夸张一种生命本身应有的神勇的血性,红柯的西部历史小说因此最具西部精神。
西部民族的历史不仅是血性英雄的历史,也不仅存在于宫廷、暴动、战争这样的巨型景观中,还存在于村落、家族及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与心灵之中。作为有效的历史单位,一切政治风云、世事变迁,几乎都会在村落、家族与普通人心中投下自己的影子,其兴旺和败落等也是历史的一部分。阿来的#尘埃落定∃以汉藏混血的 傻子!为叙述者讲述康巴麦其土司家族的衰落史。阿来生长于阿坝藏区,他从母族的角度,动用母族生活经验与文化心理积淀,讲述母族的历史,表达对河谷川坝藏文化历史命运的忧思。他的讲述,使湮没在岁月尘埃里的母族历史真切地出现在世人面前。张存学的#隐秘的岁月∃、卢一萍的#激情王国∃等也都着眼于 沙漠王国!、西部边地家族甚至个人历史的 微型叙事!,解构传统的历史观念,放弃 宏大叙事!,以个体生命、灾难人生、存在的荒谬性等构成历史文本中的主要内容,复活了感觉、欲念、仇杀、原罪等被传统历史理性原则禁锢或忽略的人的非理性因素。他们因此发现了西部历史以偶然性、神秘性、荒谬性和悲剧性等面目呈示的另一种本相。
新近西部作家所持的历史观念与审视西部历史
文化想象的历史话语中。西部历史叙述视角的转换,是从张承志的#心灵史∃、任建的#蓝色天轨∃、杨&道尔吉的#忽必烈大帝∃等西部历史小说开始的。20世纪90年代以来,新近的西部作家温亚军、姜安、阿来、红柯、张存学、卢一萍等,在焦虑地关注西部乡土和城市的现代性转换的同时,也把探询的目光投向了西部历史。他们拥有的 西部经验!不同,地缘文化身份也不一样,对西部历史的书写也就有了各自不同的选择。
新近的西部作家在西部历史小说的叙述方式上呈现出 传统历史小说!、 红色经典叙事!、 新历史小说!和 英雄史诗!等不同的美学形态。 传统历史小说!和 红色经典叙事!由 正史视角!出发,展示历史前行的规律和趋势,具有忧患意识和史诗风貌。 新历史小说!从 野史视角!切入,在一种整合或多元化的视界中改写历史,试图实现向历史的 本然性!的回归。温亚军的 传统历史小说!#仗剑西天∃讲述晚清名臣左宗棠西征收复新疆的历史故事,突出左宗棠在 国家存亡,匹夫有责!的民族大义面前,不仅有高瞻远瞩的政治智慧,而且也有为国为民踔厉敢死的英雄品格。小说把左宗棠当作人格神来塑造,意在促进刚健的爱国主义精神与民族精神的当代性重构。姜安的 红色经典叙事!#走出硝烟的女神∃着眼于红色正史的建构,从而承担起 将刚刚过去的∗革命历史+
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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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目光,虽然如此不一致,视角也还没有全都转换到西部民族的角度上,但他们都从各自特定的角度掀开了遮蔽西部历史的异域性文化想象的面纱,使西部历史的多个面相在重新发现中被重构、复活,从而以多样的鲜活姿态出现在世人面前,成为不可抹煞的巨大存在,他们由此成为西部历史的新的发现者与表达者。他们多向度的历史叙事探索,也使西部历史小说创作呈多元竞存的发展趋势。
的营养!之后,转向西部本土,重新看待西部世界,重新感受和表达自己脚下这片寂寞苍凉的大地。
在新近的西部作家中,张存学、叶舟和卢一萍等的先锋小说的 先锋!意味,主要蕴涵文体探索、存在主义的个体关怀与现代启蒙情结等方面。他们虽然有许多共同的地方,但差别也十分明显。张存学是颇为执着的先锋小说叙事的探索者,从#迷茫的丛林∃开始到长篇#轻柔之手∃,其存在主义精神取向是一贯的,焦虑、孤独、恐惧、暴力和死亡等存在命题都贯注在他所营造的充满仇恨、阴谋和残忍的西部 拉池!小城中,构成他的 拉池县系列!。与对存在命题的探究相应,张存学对叙事形式的实验也陷入一种 迷醉!中,形成了沉思而阴郁的叙事风格。卢一萍也醉心于叙事形式的实验,他的#生存之一种∃等作品都有极为明确的 实验性!姿态,但在存在主义之外,其基本精神指向对生命存在意义的理想追求,这是他与张存学不同的地方。叶舟则像个集大成者,在#第八个是铜像∃等作品中,把性、暴力、死亡和荒诞等 后新潮!小说所偏爱的叙事元素几乎都囊括其中。虽也有思考生命存在的意味,但主要旨趣在于实验故事的 几种不同的讲法!,玩叙事 迷宫!游戏。
新近的西部作家红柯和金瓯的小说叙事探索,给西部新先锋小说的 先锋!意味,增添了完全不同于张存学、叶舟和卢一萍等的新蕴涵。在#阿力麻里∃、#古尔图荒原∃等小说中,红柯所要构筑的是精神的 异域!,所要肯定的是 中亚大漠的生命气息!,是 生命力、生命意志这种终极大
(美!,那些失却历史文化渊源和现实关系却具有
五
中国西部,因其文化地缘位置的边缘性,与 先锋小说!结下了不解之缘。在异域性文化想象中,西部被赋予了 神秘!、 魔幻!、 奇异!等异质化的文化特征,从而与来自异域的魔幻现实主义、荒诞派等有了相通的精神气质,文化边缘由此转身变为文化先锋。中国当代 小说叙事的真正革命性变迁,是发生在1980年代中期。这里马原和扎西达娃的∗西藏叙事+,具有示范性转变的意义!。因此, 在先锋小说的革命性探索这一方面,西藏叙事却走到了前面,做了一次精彩的文化领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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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演!。20世纪90年代以来,活跃在文化中心地
带的先锋作家纷纷后退或转向通俗,一些论者也宣布 先锋的终结!。终结论者显然漠视并空白化了文化西部及其先锋小说的存在。在 寂寞的西部!,新近的西部作家张存学、叶舟、卢一萍、金瓯、红柯、陈继明、石舒清等始终没有放弃过对 西部经验!的前卫性的小说叙事探索,这使他们的小说叙事表现出一种 先锋性!。这里的 先锋!,不仅指他们的 本土化!与 边缘化!的书写姿态,而且指他们超越当下生存状态和认知方式的强烈愿望,其强烈的程度也表现在叙事形式方面。
新近的西部作家大都受过外国现代主义文学的熏陶,红柯就曾不无夸耀地说: 大学时差不多把现代派都读了,比较热的书都读了!。如法国新小说家布托尔所说: 不同的叙述形式是与不同的现实相适应的!, 新的形式一定会揭示出现实里面
)(的新事物!。外国现代主义文学给他们的影响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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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性和血性的人物因此成为他最偏爱的 诸神!,他的小说文体也因此在浪漫气质与史诗格调之外多了一种神奇的 幻异!色彩。与红柯竭力将自己笔下的人物往前推向神性相反,金瓯在#鸡蛋的眼泪∃、#前面的路∃等小说中,将笔下的人物向后拉,使他们脱却历史与现实的文化关联,退化为反智性的白痴、疯子和傻瓜,亦即让生命退回到处于子宫或蛋壳时的混沌状态。这种反智性的探求,作为对生命存在荒诞性的疑惑和对现实的一种幽默与嘲讽,是有意义的。
在西部社会的现代转型期, 先锋!或 先锋性!隐含了传统西部和现代西部之间极为复杂的矛
不止是形式技巧上的,更有世界观念与感知世界的方法启迪。当他们感受到来自异域与文化中心地带的 影响的焦虑!时,他们就在充分 汲取了异域
&92&从文化想象到重新发现
盾,它既可标明一种文化上的对抗性断裂,又可成为某种传统的发展和衍生。正是在这种意义上,石舒清、陈继明、郭文斌、漠月等新近西部作家的小说创作具有 先锋性!。他们当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先锋小说家,他们的部分小说拆除了过分玄虚的形式屏障,用平易的写实笔调,叙写日常生活,讲述人生苦难,在对土地、宗教和传统的皈依中解读生命及其存在的方式和意义,藉以抵抗现代转型带来的人性迷失与现实颓败。这种基于文化保守主义的对抗性书写姿态,使其小说呈现出不容忽视的先锋精神气度。但这 先锋!意味,显然是复杂多样的。不论其书写姿态有何不同,他们都不再像80年代先锋小说那样堕入个体玄虚的超验世界中回避现实,而是将真诚的目光投向他们所熟悉的西部大地,以积极应对的姿态面对这个现实世界。
西部和表达西部的文学,或许只有参与到 全球化!语境所孕生的种种 他者!的对话中,才能有定位和发展的参照,才能摆脱本质主义对自我的束缚,但前提是首先要找到自己,并且认识真正的自己。如葛兰西所言,文化霸权的形成向来不是被动的接受,而是在 被动者!成为 主动者!之后才可能实现。新近的西部作家与其置身的西部一样,也深陷在文化霸权话语的重围中,他们只有从某种异域性文化想象将西部文化他者化的文化陷阱中突围出来,成为 被动者!与 主动者!之外的文化 觉醒者!,才能获得重新发现西部的眼光,获得重新表述 真正的西部!的话语能力与方式。为此,他们要走的路虽然还很长,但他们已经这样开始了,这就是他们的小说的意义。
∀ 西部文学!中 西部!所指涉的范围,学术界至今尚未有统一的意见。作为#中国西部现代文学史∃参编者,笔者在本文中坚持该著作对 西部!概念的界定。参见丁帆主编:#中国西部现代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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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子勇:#西部汉文学:文化的接触和影响∃,#中国西部文学∃1995年7期。
)在已见相关研究中,尚未见有这种指称的概念。在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有 流寓诗歌!说法,所指称对象是流寓者创作的以流寓生活为内容的诗歌。就西部小说而言,本文认为,凡以流寓者生活为内容的小说,不论其创作者是否为流寓者,都称之为 流寓小说!,从而将 盲流小说!、 垦荒小说!、 地理文学!等整合为一个整体。
,户晓辉:#西部开发者文学现象扫描∃,2000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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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6973页。 [美]艾恺:#世界范围内的反现代化思潮∃,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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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艾恺:#世界范围内的反现代化思潮∃,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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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风∃
[作者单位: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董之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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